第二十三章 朝 玉 阶-《玉阶辞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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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太妃的面色几经变幻,最后无力地摆了摆手。绮素见了,笑意愈深,示意一旁的宫人将太妃抬回她自己的殿阁。

    送走了太妃,绮素便看见程谨匆忙从会宁殿走出。他手中捧着文书,想来应是立储的草诏了。程谨素来忠直,莲生奴和绮素怕他坏事,事前并未对他露出过口风,因此他事变之后才得以入宫。得知来龙去脉后,程谨再见到绮素时不免神情复杂。然他为相多年,毕竟经过了不少风浪,不再如旧年一般喜怒皆形于色。他微微躬下身子,不失礼数地向绮素致意。

    程谨的表情没能逃过绮素的眼睛。宋遥、康王在京中多年经营,根深蒂固,即使皇帝立莲生奴为储,朝中反对的声浪依旧不小。如今宰辅之中以程谨最为资深,朝野属望,将来莲生奴若要坐稳储位,他的支持必不可少。绮素欲为莲生奴扫清障碍,遂出声唤道:“程相公。”

    程谨身形一顿,略显僵硬地回答道:“贤妃有何见教?”

    “不敢说见教,”绮素轻轻说道,“只是有一句话想问相公。”

    “不知贤妃想问某什么话?”

    绮素淡然一笑:“妾只想问,相公是要做良臣,还是做忠臣?”

    程谨沉默了一会儿,微微抬首反问道:“贤妃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绮素刚要开口,却听身后有人说道:“够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,却是莲生奴不知何时出了殿,站在了两人身后。

    莲生奴肃容走到绮素面前,轻声说道:“母亲,这些事儿子心里有数,请别再为难老师。”

    绮素和程谨闻言,心里皆是一动。程谨眼珠微转,垂下眼帘不动声色;绮素却看了莲生奴一会儿,良久之后,向旁边退开一步。这是让路的意思。程谨看了莲生奴一眼,微微向他低了低头,便从母子二人身侧经过,走向台省。

    程谨走后,绮素才向莲生奴道:“莲生奴,母亲此举是在为你的将来打算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母亲的苦心。”莲生奴颔首,“可儿子不能一直靠母亲庇护,必须自己争取朝中众臣的支持,否则将来得了天下也未必能守得住。这件事儿子有儿子的章法,母亲不必再为此操心。”

    绮素清亮的眼睛在莲生奴身上睃了片刻,最后才道:“既然你有主意,我不过问就是。”

    她转身欲进会宁殿,却被莲生奴叫住:“母亲。”

    绮素回头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莲生奴微有踌躇,最后还是开了口:“兄长当年的死,儿子也十分痛心。可现在父亲也失了二子,是否可以请母亲适可而止?”

    绮素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盯着莲生奴,慢慢问道:“方才在殿中,你父亲是不是与你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莲生奴的立场一直摇摆不定,不能不让绮素怀疑,不知他是不是已被皇帝拉拢。

    “父亲什么也没说,”莲生奴道,“这是儿子自己的判断。母亲要求儿子的事,儿子也已经做到。儿子以为,走到现在这一步,母亲的恩仇已了,所以日后儿子会不偏不倚。”

    “不偏不倚?”绮素扬眉反问。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莲生奴直视母亲,“儿子身为嗣君,自当守孝悌之道,以为天下垂范。帝妃相争,岂不是要让儿子沦为全天下的笑柄?希望母亲能够谅解儿子的立场。”

    绮素与他对视良久,才轻轻叹息道:“莲生奴,你果然长大了。”大到她已无法再对他施加影响了。

    莲生奴郑重下拜:“儿子从未求过母亲,但这一次,儿子恳请母亲就此收手。”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绮素的声音才在他的头顶响起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得到母亲的承诺,起身后再度深深下拜:“谢母亲成全。”

    北门事变以后,皇帝正式下诏立楚王李崇询为太子,令其迁入少阳院居住。册立完太子,皇帝紧接着又发布了第二道诏旨,令太子监国,原本由康王领职的雍州牧也随之改由宁王担任。

    事实上,由于康王谋逆导致皇帝的病情加重,在这道诏令下达之前,楚王便已开始代替皇帝听决庶务了。

    皇帝诸子中,楚王年纪最幼,本不大被注意,皇帝早年也很少公开流露对楚王的爱重。虽时有传言说皇帝属意楚王,但许多大臣却以为那不过是由于皇帝对幼子的怜惜,甚至在皇帝任命莲生奴为北府大都督时,还有言官上疏劝谏,认为皇帝不该如此溺爱幼子。此次康王作乱,楚王只身从北府返回都中,又凭借不多的兵力力挽狂澜,这样的机变不能不让众臣印象深刻。

    然楚王代掌朝政以来,却鲜少对政事置词。除了调动两万边军到京维持都中秩序,一应事务皆交由宰辅们酌情处理。这不免又让诸大臣心生疑虑,担心他是否对政事不够了解,对国政一窍不通的人必然无法承担一国之君的职责。然而大臣们的忧虑并未持续多久,当皇帝立储的诏旨发布,太子也开始发布政令时,大家才明白,楚王之所以不肯在之前发号施令,并不是因为他对政事缺乏见解,而是他不愿在皇帝正式下诏时有所僭越。这样的分寸,又加深了众臣对他的好印象。

    受命监国以后,太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公布了康王、宋遥罪行及惩处。康王、宋遥身为动乱的首恶,虽已身死,却仍然被废为庶人,不得附葬帝陵;宋遥子嗣几乎都已在变乱中被杀,因此只将女眷籍没入宫。临川公主虽为宋氏的妻眷,但毕竟是金枝玉叶,便由赵修仪接回宫中,来年可择婿改嫁。太子对首恶惩罚严厉,对其从党却多有宽容,不但对朝臣中曾依附康王之人不予追究,还赦免了从乱的军将。

    边军在第一时间及时保证了西京的安全,让太子得以放心发布政令;废康王、宋遥为庶人表明太子决不姑息大逆不道之人;而赦免曾经附逆的乱党则表达了太子和解天下的意愿。这几道政令一出,朝野立刻明白了太子用意,西京的局势很快便稳定下来。

    有罪之人当罚,有功之人自然当论功行赏。宋遥死后,由程谨接任中书令,为政事堂秉笔。程谨本为太子授业之师,又任侍中多年,门下不敢轻易封驳。有他坐镇中书、门下两省,可保证太子的政令畅通无阻。赵国公苏仁除了赏赐之外,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,补了宰相的空缺;丘守谦回北府执掌边军;苏仪则留在京中接管龙武军和羽林军;任全忠为苏仪之副,协助他处理军中事宜。

    北府那位宋遥的门生,论功应当有所褒奖,然他毕竟背叛了自己的老师,为时人不齿。太子虑及京中物议,未调他回京,而是让其去了东夷的都护府,待人们淡忘此事以后,再入京授职。太子连参与平乱的囚徒也依据情况或赦或赏。这一连串的命令,不但表明了太子赏罚分明,且人们回过神以后发现,太子通过这几道命令,已将京都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。

    消除了康王谋逆的影响之后,太子并未就此松懈。议政之时,太子率先表示前朝多有变乱,以致图籍散失严重,开国以来的数代君主历经忧患,均未有余力兼顾此事。如今天下太平,寰海清晏,正该整理前人心血,以教化天下。因此太子召集学士收集、编订图籍,甚至亲自为其中部分典籍做注。重新修订之后的典籍,由太子下令刊行。此举天下称善,令百姓也都知晓了新太子的作为,使他在民间的声望大增。

    不久之后人们便发现,新任的太子入主东宫的时间虽然不长,却通过这一系列的动作迅速而有效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,与数年前那位默默无闻的储君不可同日而语。

    而在孝道上,太子也不遑多让。皇帝卧病,太子每日嘘寒问暖,亲侍汤药,内宫上下,无不称赞太子仁孝。不过禁宫之中虽然表面上一片祥和,但有心人仔细观察,还是能看出端倪,宫中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平静。

    之前皇帝养病,一直由贤妃侍疾。北门事变后,皇帝以贤妃执掌后宫,不忍她过于辛劳为由,免去了她侍疾一事。接着皇帝从会宁殿中择宫女二人,晋封为采女,由二人寸步不离地侍奉。皇帝不甚贪图女色,后宫多年未曾有新人,如此突然晋封宫人,虽然只是地位低下的采女,却也足够引人注目了。

    而贤妃虽不必再去侍疾,却仍每日必往会宁殿请见,只是皇帝一直避而不见,不能不让有心人生疑。

    贤妃虽接二连三地被皇帝拒绝,却安之若素,第二日依旧会心平气和地到会宁殿求见。倒是会宁殿的内官如今见到她,都有些不自在——贤妃是太子生母,他们不敢不予以通报,但皇帝肯定不会见她,不但不见,还时常会发脾气。皇帝病中本就易怒,近来更是喜怒无常,他们夹在帝妃之间实在为难。

    绿荷见内官们通禀时都耷拉着一张脸,略有不忍,便劝绮素道:“至尊不肯见贤妃,不如贤妃等至尊气消了再来吧?”

    绮素温言说道:“我答应了莲生奴,不让他有违孝义,自然要尽力弥合与至尊间的裂缝。”

    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,可别说绿荷,只怕如今宫中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她这套说辞。贤妃为人何其乖觉,怎会不知她每日来此,必然又要惹得皇帝发怒?恐怕她是故意想让皇帝难堪,才会日日过来的,经过北门一事之后,只怕皇帝仅听到她的名字,就该怄上半天气了。

    果然,不多时便见内官出殿,嗫嚅着向她说道:“至尊不肯见贤妃,还请改日再来。”

    绮素听了内官的话并不吃惊,不过点了点头即准备带着绿荷离开。她刚转身,却见一年轻女子正端了汤药,从廊上轻盈地走过。

    绮素认得那女子正是皇帝新封的采女之一,那采女也看见了绮素。她任宫女随侍皇帝之时也常见到绮素,此时不期偶遇,自然要上前见礼。

    绮素并不还礼,却在她起身时冷笑了一声,即便转身走开。

    那采女听在耳里,只觉如坠冰窖,她愣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手中的汤药,忙慌慌张张地端着进殿。

    其时莲生奴正在殿内陪皇帝下棋,他自然也听到了内官对贤妃求见的禀告。他本欲借机劝慰父亲几句,就算不能让父母重归于好,至少让二人能平和见面,强过如今的彼此相仇。可他抬头看到皇帝的嘴角微微下沉,又见他近来的面容越发消瘦,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父亲这些时日愈见苍老,莲生奴实不忍再刺激他。

    莲生奴正在叹息,却见父亲新封的采女匆忙入了殿,她捧着汤药,本欲呈进给皇帝,不意脚下一个趔趄,竟将汤药尽数洒于地上。

    皇帝心情本已不佳,见状更怒,立时高声斥责起来。

    那采女素来胆怯,被皇帝一骂,越发抬不起头来,只伏在地上泣道:“妾无能,侍奉不了至尊,请至尊将妾贬回去做宫女吧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见她哭得可怜,便打了个圆场,温言对她说道:“人谁无过,采女不必如此自责。”

    那采女却是泣泪不止,只一味地恳求皇帝将她贬回宫女。

    皇帝与莲生奴面面相觑,末了还是莲生奴问道:“采女如此要求,可是有何苦衷?”

    采女不敢说,只一个劲儿地向两人磕头。

    皇帝先不耐起来,将手中的棋子一掷,喝道:“说。”

    “妾……妾刚才看见贤妃……”采女哭哭啼啼地才说得半句,忽地想起贤妃乃太子生母,便立刻噤声,不敢再说了。

    可这半句话却足以让皇帝和莲生奴猜到她与绮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。莲生奴颇为尴尬,沉默了一会儿才向皇帝说道:“儿子会和母亲谈谈。”

    皇帝的脸色虽有些不好看,却并未如莲生奴想的那样大怒,反而抬手制止了莲生奴:“不必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是我和她的事,”皇帝淡淡说道,“我会和她解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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