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满 庭 芳-《玉阶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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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才人道:“正巧妾也想走走,娘子若不嫌弃,可否同行?”
绮素微微一笑,吩咐乳母带长寿先回淑香殿,自己则与顾才人同行。
两人漫步月下,因顾才人向来含羞带怯,绮素想她大概不可能主动开口,于是便笑着道:“才人的琵琶果然精妙。”
顾才人目光微暗:“可惜终及不上柳才人之舞。”
绮素转眸,回答道:“春花秋月,各擅其长,何来高下之分?”
“可是至尊……”
绮素抬手制止了她,轻声道:“日有阴晴,月有盈亏,才人又何必执着于一时的圆满?”
顾才人微微脸红,向她敛衽一礼:“谢贤妃指点,妾受教了。”
夜深不便久谈,顾才人不久就与绮素分别。绮素方要回淑香殿,却见山石后转出一人笑道:“贤妃果然好口才,三言两语便把人打发了呢。”绮素定睛一看,却是太妃。
绮素料想太妃必是听见了她和顾才人的话,便笑着道:“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太妃未免过于狡猾了。”
太妃也笑了:“我同你一样,见月色动人,忍不住想出来走走,谁想当什么黄雀?”
绮素与她并肩而行,走了一阵便听太妃低声叹道:“我看你也不用担心了,这几个新人没一个能成器的。”
“我瞧着倒还好,”绮素笑道,“再说她们年纪还轻,一时气盛也是有的。”
“你也是年纪轻轻就入宫,怎么没见你心浮气躁?”太妃斜了绮素一眼,“只盼你手下留情,别对她们太狠。”
绮素笑道:“太妃的话我可不懂,我不过是守着本分罢了。”
太妃仔细打量着绮素,见她笑容安详平静,也不点破,掩口一笑:“那咱们就走着瞧吧。”
中秋之后,五位新人便有了区别。
柳才人生得既美,性子又活泼,还涉猎文史,兼通骑射,很得皇帝的欢心。加上原本最常伴驾的贤妃又有了身孕,不能随侍,侍驾的机会便大半由柳才人填补了,算起来皇帝几乎日日都会去见她。
如此盛宠,不免让宫中人侧目。柳才人又不似贤妃那般谦和,时日一长,年长的宫人便难免议论,这岂不是第二个沈贵妃的势头?不过表面上宫廷之中仍是风平浪静,只有在宫中浸润已久的人才能看得出,新人间已是暗流涌动。
才人虽为宫妃,却是各有职司,柳才人忙于承欢侍宴,不免在这上头有所疏忽,其他人便不免有所怨言。又有好事者欲挑动圣眷仅次于柳才人的顾才人与之相争,可顾才人也不知是天生迟钝还是受了绮素的提点,对柳才人并无恶言。
宫中这些事自然瞒不过绮素,她见顾才人沉得住气,倒觉得可以一交。
顾才人见绮素和善,也很愿意来往,中秋以后便常来淑香殿拜访。绮素有孕后总是懒于走动,也乐得由她将宫中大大小小的事说给自己听。
顾才人生性腼腆,拙于言辞,难得有人肯耐着性子听她说话,对绮素愈加信任亲近。且她不过十六七岁,正是芳心易动、多愁善感的时候,园中新芽、枝上落花都可以触动她的无限心事,何况是新入禁宫、期盼圣眷的才人?绮素听着,不免感叹宫中岁月摧人,她都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有此等忧思是什么时候了。
一次顾才人说完,见绮素神色有些恍惚,便不好意思地说:“娘子一直听我说些琐事,大概烦了吧?”
绮素微微一笑:“这是哪里话?我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。我如今不便出去,有你陪我说话,我倒也少些烦闷。”
她越是客气,顾才人便越觉得她可亲。因绮素说闷,顾才人侧头想了想,笑着道:“若娘子不嫌我学艺不精,我愿为娘子弹奏琵琶解闷。”
“才人技艺冠绝宫中,我正求之不得呢。”绮素含笑道。
顾才人一笑,即命人去取了琵琶。因这并不是正式的演奏,她也弹得随兴,仿若信手而来。不过她在琵琶上下过苦功,即使这样随意,仍是极为动听,并因此生出了另一番与众不同的滋味来。琵琶声时而清泠,时而激越,声声悦耳,引人入胜,连绮素也听得出了神。
一曲终了,绮素尚未回过神,却听得外面一阵击掌之声传来。绮素和顾才人循声看去,却是皇帝到了。
“好曲,好曲!”皇帝一边走进来一边赞不绝口。
绮素起身欲行礼,却让皇帝扶住,牵着她的手坐到了榻上。顾才人也上前行了礼,然后默默地退至一旁。皇帝先是与绮素说话,细细问了她的饮食起居,方转向顾才人。
顾才人并未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皇帝,并不曾盛饰,只做家常打扮。她头梳反绾髻,发上贴饰着两枚翠钿,面上薄施一层脂粉,再以胭脂注唇;身上则穿着白色小袖衫和襦裙,外罩浅粉半臂,肩上搭着碧色帔帛。这身装扮虽不够浓丽,却很适合她的年纪,不但把她婉约之态衬得恰到好处,还添了三分俏色。
绮素只作没看到,笑着道:“难得妾今天有耳福,至尊就赶上了。”
皇帝笑答:“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。”
顾才人见他二人说话亲昵,便起身告辞。绮素微微一笑,向皇帝道:“至尊替妾送送顾才人吧。”
皇帝含笑起身,与顾才人一道出去了。绮素料想皇帝应该不会再回转,便叫人取了一卷书来随手翻阅。她孕中常感困倦,不过看得几行便蒙眬睡去。迷糊间似有人从她手里将书卷抽走,又为她盖上了绣被。
“琴女?”她恍恍惚惚地唤了一声,随即想起,琴女不是已经赐给程谨了吗?
她睁眼,却是皇帝站在她身前。
“至尊?”她一声轻唤。
皇帝笑吟吟地在她身侧坐下,让她靠在自己肩上:“可扰了你安睡?”
绮素摇头,随即问道:“至尊何以去而复返?”
“你认为我会为了区区一个顾才人而丢下你吗?”
绮素笑道:“顾才人也许不会,换了柳才人就未必了吧?”
她本是玩笑之语,却让皇帝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:“你在怨我因为新人疏远了你吗?”
绮素一怔,微微别开了头:“妾不敢。”
皇帝轻叹一声:“新人入宫前,我就向你交过底,你就不能信我一次?”
他的语气大含深意。绮素不敢回头,怕自己对上皇帝的目光,会过多地泄露情绪。许久,她才低声说道:“陛下身边佳人环绕,哪个女子敢真的放心?何况妾才德浅薄,并不敢奢望长久的眷顾。”
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:“不试过,又怎知是奢望?”
绮素不敢回答,也不知该怎么回答。皇帝若只以宠妃待她,她自有无数的应对方法,可皇帝并不如此。他付出了真情,并且指望她有相同的回应,这却是她不能给的。她的一颗心,早随着李元沛埋在了地底。可她明白,此时若不回答,或许会在皇帝心里留下疙瘩,将来也许再也不能弥补。她越想越茫然,不知不觉间额上竟沁出了一层冷汗。
皇帝看见绮素脸上血色渐失,关切地问道:“怎么了?”
“妾……有些不舒服……”绮素有些庆幸皇帝此时的关心,让她有台阶可下。
“我叫人来看看?”
“不,妾躺一会儿就好。”
皇帝觉得怀中的绮素在不住地发抖,不由得软了心肠。他虽然想知道一个答案,可看这情形,若是一味追问下去,她难免情绪激动,若因此影响到胎儿,岂不是大大的不妙?眼下还是孩子要紧。他小心地扶她躺下,为她盖好了被子,然后握着她的手,低声安慰道:“什么都不要担心,我在这里陪着你……”
绮素轻轻地点了点头,闭上了眼睛。过了好一会儿,皇帝听见她呼吸声渐渐平静,终于放了心。不久后,她的气息均匀绵长,应是睡熟了。皇帝看着她熟睡时安详的容颜,忍不住伸手缓慢而轻柔地抚摸她的额头与脸颊。
罢了!皇帝暗自叹息,逼是逼不出结果的。来日方长,他不信他们将来要共同养育这两个孩子,她还能如此铁石心肠。
此后的一个多月里,皇帝似乎又忽然记起了旧人,来淑香殿来得很勤。除了常朝召对,他几乎不再去别处。绮素对此深觉不妥。皇帝镇日流连于淑香殿,连新宠柳才人和顾才人也无法得见天颜,外人不知情,必会说她霸道,有了身孕还缠着皇帝不放。然而前阵子发生的事让她不好再明言相劝,只能婉转暗示。
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听懂她的旁敲侧击,总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,要么坐在床边看他的书,要么赏评新近搜来的字画。
这天绮素的精神略好,便坐在皇帝身侧与他同观。
皇帝抽出一幅字展开,赞叹道:“柳向的飞白倒是一向不错。”
国朝选官重视文才,高官中有不少是极有声名的书家,国子监祭酒柳向就是其中之一,好书之人多半会尊他一声柳翁。绮素越过皇帝肩头看了一阵,笑着道:“柳翁的飞白向来千姿百态,美不胜收,这一幅虽然也颇见精妙,然布局略显不足,运笔偶见滞涩,似有露怯之意。妾斗胆猜测,这幅字恐非柳翁真迹。”
皇帝仔细看了看,觉得有些道理:“的确,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似乎未能尽善。不过这笔法倒是有九分相似,上面又有柳向的印鉴,看着也不像伪作。”
绮素笑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妾也猜不透了。妾眼力有限,也无十足把握断定是否伪作。妾想柳才人为柳翁之女,必然熟悉其父亲的笔迹,且闻她精通文墨,见识也必不凡,至尊不如请她过来鉴定一下?”
皇帝颔首,吩咐宫人将柳才人请到淑香殿。
柳才人已多日未见皇帝,闻讯急急地赶了来。她行礼后便从宫人手中接过那幅字,不过看得一眼便笑道:“这的确不是家父所书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皇帝不禁有些惊奇。
柳才人难得露出了羞怯之色,低着头道:“这是妾以前年幼无知,模仿家父的戏作。原是想拿去戏弄家父的几位故交好友的,后来不知怎么就流了出去。这幅字连家中的叔伯都无人看出破绽,妾自以为已经仿得极像了,想不到至尊目光如炬,竟然瞧出来了。”
“倒不是我厉害,原是贤妃瞧出来的。”皇帝笑着拍了拍绮素的手。
柳才人这才抬眼看了看绮素,笑着道:“常听至尊夸赞贤妃聪敏,果然不虚。”
绮素的目光在柳才人身上睃了一眼,淡淡一笑:“凑巧而已。”
大家闺秀的字画岂会轻易流出?不过此时的绮素倒很乐见她这些小心思,便不点破。果然听柳才人顺势言道:“妾那里倒还收着几幅家父的旧作,至尊若有兴趣,不如随妾一观?”
皇帝看了绮素一眼,笑着道:“不如拿到淑香殿中,贤妃也可一道赏评。”
柳才人笑容微滞,随即领命,令跟随的宫人去她房中取来父亲的字画。
绮素却道:“妾看了这半天,倒有些乏了。妾虽仰慕柳翁,现在怕是没精神看了。至尊还是去柳才人殿中细赏吧,妾想歇一歇。”
皇帝看了她一眼,也笑了:“那好,你且歇着,我先去瞧瞧,回来再与你细说。”
柳才人不胜欣喜,伴同皇帝起驾回了自己的宫室。
皇帝这一走,就再没回淑香殿。第二日宫中人便已知晓,柳才人竟成功地把皇帝从淑香殿引回了自己的宫室。宫人们都私下议论,这柳才人本事当真不小,她风头之盛,只怕贤妃也要忌惮几分;她又年轻貌美,将来怕是不可限量。就连德妃也得了消息,难得来淑香殿向绮素抱怨:“你也不是好欺负的人,怎么就由着她使心眼,一幅字就让她把至尊给拐跑了?”
绮素自不会同德妃说柳才人此举正是她所期望的,只是笑道:“她才新近入宫,你我却是在宫中多年的人了,若是计较这点小事,倒让旁人看了笑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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